幼稚園的畢業典禮前夕,老師請我們繳交從出生到六歲的照片,想做一本成長紀錄讓畢業生留作紀念。我回家翻箱倒櫃,沒有被布巾包裹、吸吮奶嘴的嬰兒照,七爬八坐九發牙的階段一片空白,學步期搖搖晃晃的模樣無從考證,我存在人類歷史的最早紀錄是一張蹲在草皮上的照片,三歲的我一臉懵懂,還不知道要看鏡頭。
七歲的年紀對自己的過去一知半解,要不是那些照片同學都有,差一歲半的哥哥也有,我所認識的孩子裡就我一個人沒有。母親說那時候的相機不便宜,家裡窮買不起,哥哥出生那一年剛好娘家的親戚買了新相機,常跟他借來拍照。
我不死心再問:「那為什麼我出生的時候不去借?」她無奈地說:「一次照顧兩個小孩,白天還得顧店搬貨,每天想著賺三餐,忙到忘記要幫你拍照,等你大一點,經濟能力比較好,才到你二姑開的電器行,買了第一台相機。」
即便對這個說法半信半疑,我還是長大了,每當父母責罰,心裡的委屈過了頭,我便會問:「我是不是你們親生的。」口氣越認真,腿上的瘀青痕就越深,激烈的管教手段一定是想煙滅事實,我的出生肯定是一場不可告人的悲劇。
我小學的零用錢是二十二元,主要是拿來買早餐,上學途中會經過一家西式麵包店,灑滿椰子粉的草莓麵包或海苔比較多的肉鬆麵包,再配一罐保久乳。渴了不擔心,我自己帶水壺,中午母親會送飯到校門口,剩下的兩塊錢是遇到急事打公共電話用的。
每次走進麵包店,我總會在冰櫃前多站好幾秒,老闆的小女兒和我同班。有天我走進店裡,她拿出一片切好的蛋糕,端到我面前,母親叮囑過不能隨便吃別人請的食物,她說:「今天是我生日,這個請你吃。」我的指尖輕點,玻璃櫥窗上那片白色的霜溶出小洞:「這蛋糕很貴嗎?上面有畫米老鼠的那個。」老闆娘走出來說:「等你生日,再叫媽媽來買。」
「媽媽,我生日那天可以吃蛋糕嗎?」
「一個蛋糕要好幾百塊,你爸不愛甜食,買來吃不完很浪費。」
於是我每天兩塊兩塊錢地存,想給自己買個蛋糕,要最大的,芋泥鮮奶的口味我早已打聽清楚,暗許生日當天要請全家吃。錢還沒存夠,生日卻先來到。那天放學我拿著一袋硬幣問麵包店老闆娘,有沒有小一點、便宜一點的可賣。
回到家差不多是晚餐的準備時間,哥哥吃味地說:「全家就你一個人有在過生日。」母親攪動鍋裡的肉絲跟青菜,吆喝我拿個盤子過來,在耳邊低聲說:「洗完澡下來吃飯,吃飽再幫你切蛋糕。」原來父親送貨的空檔去了一趟麵包店。
自從乖乖桶文化興起,這一天改為帶糖果餅乾和同學分享,後來出現更稱頭的麥當勞慶生會,變成小學生之間的角力。二十多歲的我仍持續誤判生日的意義,迷信氣球、鮮花跟仙女棒噴灑的短暫煙花,期待眾人簇擁的喜悅。長大之後勤於社交,好友的生日跟星座背得滾瓜爛熟,就算沒能到場,也一定有張文情並茂的卡片。
老早就意識到人情不牢靠,況且接下來的每一年不再是單純長大,而是蒼老,索性不過生日。
早個幾年我會刻意回避,隱藏臉書的生日,十一點五十九分準時關機,暫離眾人的視線至少二十四小時。愛熱鬧的我卻在這一天刻意雲淡風輕,成為朋友眼中的怪人,還被質疑是逆向炒作,硬是跑來樓下按門鈴,想來個大家都知道的驚喜,自討沒趣個幾次,也就不再打擾,朋友們知道放我一如往常地過。我的生日常跟母親節撞在一塊,被忘記到已經很習慣。
「我從台北買了你最愛的芋頭蛋糕,祝妳母親節快樂。」
「今天也是你生日,你來切給大家吃。」
以前總期待會很特別,生日這天,所期待發生的事跟見到的人,很多是一來一往的關係束縛,從離散的必然循環慢慢醒悟,那聲快樂僅限當下。現在的我,習慣寫一篇感言,就為了給讓未來的自己回顧,婉拒物質形式的好意,面對祝福,只要心意純粹,其實都欣然接受,我所在乎的人平常已經給得夠多了,能夠真心相待,其餘已別無所求。
本文「芋泥鮮奶口味的蛋糕」摘錄自《我忙著孤獨》。
「一個人孤獨老去我不怕,
我害怕,到老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孤獨。」─威廉
五十篇作為時光寶藏的散文,
書寫著一人生活的悠然自在、心沉意定。
獨挑大梁的獨角戲,結局一定很幸福。
威廉首部散文創作
《我忙著孤獨:獨居時代的悠然自在》
已正式上市。